大難不死也煩惱

午夜夢迴,每觸及1980年因血海生涯涉及多起槍擊案,連續闖出兩個死刑大禍,

前後總計被判處十次死刑,一張張如催命符的死刑判決書,刑場差點成了我生命的終站,驚懼猶存。

1982年死刑官司纏訟中,有一天親友探監告訴我,家人見我處境岌岌可危、命在旦夕,

不但為我的喪事預先接好了頭也把客廳的傢俱搬離騰出一個地方準備『時辰已到』的時候停放我的遺體,

令我大吃一驚!稍後,稚女面會中問我:『爸爸你會不會死?』再令我吃一驚。

死神逼視下,心想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毅然逃命。

念頭一起,我一邊面對死刑官司的訴訟,一邊動腦筋想溜。

不過,1981年我才逃出去48天,拒捕身中四槍回籠不久,

這回又想逃,此陣不比前陣,

何況監獄舍房的格局,安全設計上愈來愈高明,想再度翻牆逃生談何容易?

幾次和室友『田貴』密談逃獄計劃‧,田貴懇求加入越獄行動,

一切敲定後便按計劃進行,不料我識人不明,

臨走的當天早上卻反遭田貴向上密報。

有人說‧失去自由的地方少有真正肝膽相照的友情,

四週隨時都有為博取一點優待而準備出賣難友的人,

人性的弱點在監 獄這種地方更是暴露無遺。

事跡敗露,多添一條罪狀,嚴重影響正在上訴中的死刑官司。

嗣後幾次更審的法官認為我一錯再錯罪無可逭,

幾句話一問就再判我死刑。

前後纏訟六年多,歷經台南高分院和最高法院上百位法官,

出過200多次庭,更審11次,直到1986年我在槍口下閉門造車,

繼『我在黑社會的日子』(電影:大頭仔原著);

『我在死牢的日子』(電影原著)‧完成第三本著作『喚不回的悔』(佛教警世贈閱書)之後。

另一方面,承蒙幾位貴人多方為我奔走請命,才絕處逢生保住了小命。

兩個死刑,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死裡逃生,馱負著一條無期徒刑外加有期徒刑十三年,

『死刑改判固然好,但刑期比生命還長』也煩惱!

惟坐牢是我唯一可以再活下去的機會,死刑沒槍斃就得坐大牢,不坐大牢就得赴刑場。

驚魂甫定,回頭看看當年一同上訴的死囚,多數已成『白骨一堆』,

我才曉得『死與不死』這兩條路都不好走。

監牢困我十四年

逃過死神的拘捕,拖著滿身創傷。從此我在嘉義監獄、台南新舊看守所、台南新舊監獄、高雄監獄之間轉換服刑,

渡過了漫長的十四年牢獄生涯。

官司結束,我意識到往後青春歲月將在苦牢中渡過。

人就這麼一輩子,白髮難再黑,別人可以混日子混刑期,

再生之人絕不可以行屍走肉,所以我一點一滴地自我縫補生命的裂痕,

緊抓住向閻羅王告貸來的生命,鞭策自己,考進高雄監獄附設仁德補校繼續升學唸書。

茍延殘喘的獄中生涯,雖然看不見窗外世界,

無法接觸到大自然,但我有自己一個心靈小世界,

那就是在課餘時間默默學習寫作,完全不受禁錮的環境影響。

除非是來自嘉義的故鄉人,為探知故鄉事,

我偶爾會找他們抬槓詢問有關嘉義的發展與變化,否則我很少與難友交談。

因為平常與難友教談,免不了要聽別人發牢騷而天曉得我關了十多年,

光在牢裡拉撒的時間就比一些『到此一遊,撒泡尿就走』的短刑期人犯還長久,

我自己的牢騷已經夠多了,哪有時間去聽難友們的牢騷。

大多時間我喜歡看書、學英文、努力學習寫作,以洗滌我悲傷的心靈,充實我破碎的生命。

如果說充塞在刑場與久錮之間是一種覺悟的轉折。

那麼,這是囚我黃金年華長達十四年的監牢,

不僅是我人生熬煉之地,亦毋寧是我修持忍辱的最佳道場。

誠然,失去自由不免有時會遭遇非常沉重的精神壓力或打擊,

有些人所受的壓力來自疾病;有的由於缺乏親友奧援,

經濟狀況極度惡化;有的因親人亡故而悲慟難抑;

有的因老婆離棄或女友琵琶別抱,而陷於痛腸百結‧‧‧‧

但絕大多數的獄中人都還能夠在逆境中堅強的活下去,

各人皆有一套自我療傷止痛的方法。

至於我個人寄託在看書、寫作、唸佛在幾乎沒有迴旋的空間裏自我期許。

昔日人在社會,心情不好或工作不如意尚可四處旅遊散心而今身陷囹圄,

心情鬱卒若一味面對鐵窗高牆發呆的話,

遲早會被送去『龍發堂』敲鑼打鼓,不發瘋也難。

幾度大難不死,我在苦牢的煎熬中求智慧;

也在苦難中依附著異性感情而生存,此刻感情上的滋潤與扶持勝於一切有形的幫助,

唯有它能營養我衰竭的心靈也依附著意志力而砥礪奮發,試圖重新擦亮生銹的生命。

箝制在封閉的牢裡,脫離社會生活水準已久,

我彷彿鄉巴佬似的,不曉得什麼是KTV、MTV、第四台?

不曉得什麼是麥當勞、漢堡、大家樂、六合彩?

大哥大、電話卡、呼叫器怎麼使用我更是一竅不通。

有一回親友來接見,寄給我幾包豆干裏頭附有一小包防腐劑,

關太久了,我不知道這玩意以為是佐料,於是把它拆開來拌著豆干吃,

室友見狀告訴我那是防腐劑不能吃,我頓時面紅耳赤。

拜開放報禁、收音機、電視機所賜在資訊上大快朵頤後,

我才稍和脫節十多年的社會現象接上軌,

始知這些日子來世界變化很大,社會整體變化很多。

時代在變,獄政管理也大幅革新早期高壓嚴苛的獄政管理方式已不復見,

取而代之的是『民主與人性化』的管理方式。

監獄伙食也大有改善,由以前的『車輪飯』以及只有一菜,

改善為現在『三菜一湯和白米飯』。

報禁、菸禁、收音機小型電視機先後開放,另外兼顧受刑人的『性焦慮』,

甚至適度開放涼快的性感雜誌供訂閱。因此現代的監獄已築漸失去昔日的神秘感了。

今年(1994年)母親節,獄方首度開放受刑人在母親節當天,

免費使用三分鐘『孝親電話接見』。

見難友們獄中傳話慰親心,一縷思親萬縷情的緊握話筒聲聲喚著:『快叫媽媽來聽~~。』

不禁令我悲從中來,哀傷叩見堂前母親已無期,霎時,痛苦的回憶又重新湧上心頭。

照顧一個坐獄的親人委實要比照顧一位殘障的人要更麻煩更吃力。

為了面會送牢菜,母親生前經常一大早就拎著香味俱全的菜餚從嘉義到台南看守所,

短短的行程往往折騰到下午才能順利辦理接見。

不識字的她,火車屢次坐過頭,坐到高雄去東問西問才又折返台南,

一路不知她有多心酸、有多辛苦、有多急?

我好心疼,要她不必來看我,她也哭;面會見了面,她又一語一滴淚的淚漣漣。

然而,當我在獄中驚悉母親罹患子宮癌病逝的噩耗。

我不但未能返家奔喪見母親最後一面,況且迄今猶不知她老人家安葬在何處?

斷腸之情,溢於言表。舊創未癒,緊接著哥哥和弟弟來跟我探監途中,雙雙車禍喪生,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每思及人間慘痛,莫不淚灑鐵窗,懺悔淚淚,滴滴斷肝腸。

母、兄、弟相繼與世長辭,獄中服喪期間,我收到數以百計的慰唁信函,

深深領受到不少社會的關懷。

其中有素不相識的人,有老有少,

一位罹患腦瘤的小女孩還特地寄來一條為我祈福過的佛像項鍊,

要我帶在身上保平安。人處在淒風苦雨中所得到的恩惠與關懷,感受是特別深刻的。

每每想到這些在我面臨生命最難堪的終極逆境中,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之際,所蒙受的溫情,我便感動的眼濕也覺得非常慚愧。

這社會原本就是殘酷和仁慈並存著,

十多年來雖遭受過出獄的難友和幾位假仁假義的朋友,

在我傷口上撒鹽巴。但相對的我也承受多位賦有情義的朋友,

十幾年如一日的一路幫助我到底,

這幾位恩人和老友是維繫我渡過悲苦歲月的支柱,我不勝感恩三代。

韶光荏苒,猶記得1980年鋃鐺入獄時,

剛讀幼稚園的女兒,如今已荳蔻年華;

老爸則由中年變得兩鬢斑白垂垂老。

無情的鐵窗困我14年,困得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亦悄悄在我眉宇間留下一抹坎坷又滄桑的痕跡。

人事已非,歲月不饒人,讓我猝然心驚!

關不住滿室春寂

朋友面會曾關心我如何紓解久錮的性飢渴,

甚至懷疑我是否在牢裡搞同性戀?

其實,生理使然的需要,發浪起來我會找幾本性感的涼快雜誌,

按圖索驥,想入非非的自己『來一手』,殺殺火氣。

長期囚禁體內不時有性需求的渴望,

所以即使不自己『動手』,每隔一段時間也會自然的『漏電』夢遺。

『自慰』這碼事,於身不由己的環境裡要學會適應,

以袪除內心的性壓抑與焦慮不安,情勢如此沒有什麼可難為情的。

所謂人性,不關達官顯要或販夫走卒,天下皆然,誰能笑誰?

何況受刑人亦是血肉組成之軀,誰能真正擺脫的了七情六慾,

有誰的心境能長久像止水一樣?若說受刑人囚禁在牢裡,就能『六根清淨』不食人間煙火,

就能閹割性慾的渴望,那才真正的瞞心昧己,口是心非。

往昔在社會上漂泊,雖不是什麼好色之徒,惟這趟宛如活太監的性空虛生涯,

著實令我飢渴難當。可是,礙於監獄進出信件均必須經過檢閱,毫無隱私,

不便在信上跟紅粉知己傾訴的太露骨,唯恐春光外洩,貽人笑柄。

因此,曾陪我走過一段泥路的前任女友,早期來看我見她穿低胸洋裝,

我會愛性交織地瞅著她的胸部好像要用視力把它摘下來似的,

流露出我飢腸轆轆的慾望,無奈面會室隔著一道鐵窗玻璃,摸不到也觸不著,

只好『隔窗開砲』跟她比了一個『誇張』的手勢,暗示我的性飢渴,

希望博得她『牢牢撫君懷』的回應,未料,老是遭她白眼,以為我有神經病。

此後她再來探監,總是穿的密不透風,有意澆熄我的情焰,

不准我比手畫腳地對她『放電』。我則告訴她:『妳在牆外,不知牆內的痛苦矣!』

名作家林清玄曾從朋友的一對貓咪故事,說明性受壓抑的可怕情緒。

他說:一隻豢養在林家的小母貓漸漸長大,到了思春期,

牠晚上叫春,不斷的撞紗窗要衝出去‧‧‧‧‧‧。

另一隻別家豢養的公貓卻在思春期,因吵得太兇被主人閹割了,

結果這隻公貓則從十二樓的公寓跳樓自殺。

動物在發情期,如果得不到滿足,性情會變得暴躁易怒,到處亂頂狂撞。

而人比動物高等,人一旦受硬性的禁慾,當然也會產生許多毛病,

所以受刑人時有打架、自殺、暴力、鬱卒、生病‧‧‧‧‧等等性憂鬱症候群是司空見慣。

人類『性需求的直覺官能』被隔絕了十餘年,

我簡直比一隻動物所該有的性需求本能都不如,

紅粉知己也無法了解我『關不住滿室春寂』的性憂鬱。

飛不回鐵窗重重

細想囚居大牢十四年,人在獄中,心繫著家人,

我滿心牽掛著藥專休學,業已失蹤兩年的獨生女兒以及耋耄無依的老爸。

對支離破碎的家,我有萬種的負咎與思念,我急著想回家找尋女兒的下落,

重建破碎的家園,負起全家的生計擔子,這是我苦盼多年的人生希望!

在牢中『夾頭縮尾』地熬過十四個寒暑,

今年三月初終於符合申請假釋的條件。

不過,我憂心著五年前和九年前有過四次違規和脫逃紀錄,雖早已付出受懲罰的代價,

仍對我假釋的核准相當不利,然而,我累進處遇不僅是全監碩存的少數幾位一級受刑人之一,

九年來我也努力表現迭獲十三張獎狀。

1987年二月間,亦營救過遭死囚張國雄持刀械挾持的台南捐血中心護士林昭蓉小姐,

營救人質有功。準此,明知首次申請假釋獲准機會不大,

但我還是活在希望中,怏怏不安的期能『獎懲相抵』獲准假釋出獄。

畢竟,初期服刑中四次違規與脫逃紀錄,已被剝過數層皮了,

人在成長後,歷經長期再教育,因心智成熟人會覺悟的,

而給犯過錯的人在付出慘痛代價之後有良好表現者,

早日自新,則是吾人所望,如此,監所獎狀對鼓勵自新,更有實質的意義。

何況,我連續經漫漫十四年的長期教化矯正,

27歲關到現在已經41歲,從青年關到不惑之年,關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身心皆已受到相當大的懲罰,人生又有幾個十四年?

即使是一隻再兇猛的老虎,長期關在鐵籠子裏長達十四年之久,

不僅足以失去生殖人力,也足以變憨虎了。

抑有進者,受刑人好比病人一般,病情一旦痊癒,

應早日給予出院恢復正常人的生活,方符合仁道立場與人道精神,

這應是法務部此次修訂放寬假釋制度的良法美意。

無奈!這一份等待,被擊得粉碎。

四月中旬釋放假釋人犯,名單上沒有我的份,

結了疤的傷口禁不住沁出血來,整個人宛似病了一場,

眼圈發黑,成天失魂落魄,失落、淒涼、酸楚、悲哀、焦慮、頹喪、憂鬱、痛苦‧‧‧‧‧串連在我心頭,

七天下來瘦了三公斤。天倫夢難圓,滿腹辛酸淚,誰解其中味?!

長久囹圄,經過五位法務部長,目送不同臉譜的獄友進進出出,

少說有幾萬人,歲歲年年人不同,唯獨我仍坐困愁城,掙不開鐵窗的枷鎖。

十四年前是求生的掙扎,十四年後的今天是自由的期盼。

年過不惑,回首前塵,人生所有大悲大苦大難大痛都是自己招惹的,

一步江湖一把淚。

帶著補過養德之悔悟心情,證嚴法師的『靜思語』是我患難中的人生導航,

『慈濟世界』弘法的廣播節目,則是我逆境尾聲中的精神能源。

假釋首遭駁回,不論是獄友的人前關心或背後的幸災樂禍,

我皆默默舔著傷口,繼續懺悔,

等著四個月後再次申請假釋,巴望『少小離家老大回』,

早日與家人團圓,惟『飛不回鐵窗重重』,

何時踏回闊別十多年的家門?何日上歸程?我,每天都在祈禱‧‧‧‧‧‧‧。

 

吳進成書於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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